為何說《雪景寒林圖》是宋畫之「無上神品」？
——專訪天津博物館館長姚暘
    【中新社】《雪景寒林圖》是宋代畫家范寬的代表作之一，現收藏于天津博物館。《雪景寒林圖》描繪了秦隴山川冬日雪後的壯美景象，氣象磅礴。清代著名收藏家安岐曾在其著作《墨緣匯觀》中贊其為“宋畫中當為無上神品”。天津博物館館長姚暘近日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獨家專訪，講述《雪景寒林圖》中的“中式美學”。
   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    中新社記者：《雪景寒林圖》描繪了怎樣的景色？
    姚暘：《雪景寒林圖》是一幅高近2米，寬1.6米的長軸巨幅全景式山水畫，由三幅絹本拼在一起而成。畫如其名，《雪景寒林圖》主要展現了秦隴山川在雪後初晴之時的磅礴氣象，枯木蕭瑟，寒林深遠。《雪景寒林圖》採用全景式構圖，畫面層次分明，中心突出。畫中群峰屏立，山勢高聳，深谷寒柯間，蕭寺掩映，古木結林。山坳間村居房屋，隱約可見一人啟門而望，仿佛在觀賞蕭寺雪景。與村居寒林相連有溪徑木橋，橋下水淺沙平，溪水從遠處縈回而下匯成一片。在山澗中時有風吹落雪升騰的煙霧，為寧靜的冬景平添了幾分生動。
    中新社記者：《雪景寒林圖》為何被贊為“宋畫中當為無上神品”？
    姚暘：清代鑒藏家安岐曾在其著作《墨緣匯觀》中評價此畫為“無上神品”。這種評價是根據鑒評人的審美與經驗做出的判斷。“神品”與否，不是評價藝術品的絕對標準。然而，這些評價至少表明，這幅畫作在中國繪畫藝術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。古時的鑒藏家對宋畫的涉獵比幾百年後的我們要廣泛得多。這種情況下，《雪景寒林圖》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就顯得更加珍貴了。被稱為“神品”，也和這幅畫作本身以及繪畫者息息相關。作為“北宋山水三大家”之一，范寬代表了北宋山水畫作的最高藝術成就，他的傳世畫作極為稀少。
此外，北宋的“巨嶂山水”是山水畫過渡轉型時期的標誌。山水最早大都是作為人物畫的背景，從五代時期開始，山水畫漸漸成為繪畫的主體。宋人郭若虛就畫作的演替曾說“若論山水，則昔不如今”。“北宋山水三大家”著力通過繪畫表達山水之美，在遵從自然、注重寫生的基礎上，從自身藝術思考和探索出發，賦予自然山水以不同特色，並通過描繪自然來傳達畫家內心的情感與思想。
    中新社記者：與西方描繪雪景的畫作相比，《雪景寒林圖》表現了怎樣的“中式美學”？以畫觀人、以人解畫，《雪景寒林圖》反映了范寬的何種人生態度？
    姚暘：藝術作品是創作者內心情感的外在表現，這一點在中西方藝術作品中都適用。以莫内為例，他繪製了許多雪景作品，但與範寬的大山大水不同，莫内更多地描繪了平原、鄉村或小城鎮雪後的景色，通過油彩的堆積，給人一種厚重而靜謐的感覺，環境的氛圍營造感較強。範寬與莫内在藝術表現手法上有所不同。儘管如此，兩者在情緒表達上卻有異曲同工之妙。莫内善用光影和色彩。例如描繪雪後被踩過的雪，莫内以往較多使用黑灰色調。隨著時間的推移，他調整色彩，將印記畫成彩色的。在“白茫茫一片真乾淨”的蕭殺肅穆的雪景中，透露出畫家樂觀的態度和鮮活的生命張力。
    而與其他同時代的雪景畫相比，《雪景寒林圖》更為秀潤、細膩。同為範寬作品的《溪山行旅圖》在對山石的處理上，線條處理更為嚴刻、棱角分明，給人挺拔直峭之感。在《雪景寒林圖》中，這種挺拔冷硬的感覺並不明顯，相反，山峰顯得相對圓潤，山頂上還點綴著鬱鬱蔥蔥的綠植樹木。這種“山頂種樹、水邊畫石”的特點，正是範寬的獨特標誌。在相對圓潤的山峰上，範寬使用“雨點皴”點出了肌理，通過冬季雪天鬱鬱蔥蔥的樹木，展現一種蓬勃向上的生命氣息，儘管是萬物肅殺的季節，仍舊保留了天地間的頑強生機。範寬通過這幅畫作傳達了一種自然的力量和生命的希望。
    中新社記者：《雪景寒林圖》何以被公認為範寬畫作？
    姚暘：在繪畫風格上，《雪景寒林圖》明顯包含了範寬的所有繪畫特點，其代表性標識如“雨點皴”技法非常明顯。將《雪景寒林圖》與《溪山行旅圖》對比，可發現兩者在運筆上基本一致。
    範寬畫作的畫面佈局和構圖明顯運用了後來宋人總結的“三遠”法(即“高遠”“深遠”和“平遠”)。李成和關仝等北宋山水畫家的作品也有類似特點。畫作的構圖通常以一座龐大的主峰為中心，半山腰處設有樓觀，周圍有飛瀑、流泉。
    此外，範寬畫作中的一些細節，如巨石的勾勒和房屋的線條，也有獨特的特點。有人形容範寬畫的房子為“鐵屋”，意指他的筆觸硬朗有力，畫出的房子仿佛用鐵絲構成，給人一種堅實感。范寬本名並不叫範寬，因為性情寬厚豁達，時人稱之為“寬”，遂以範寬自名。畫面前景的樹幹中，隱約可見“臣範寬制”的署款。現存文獻對範寬的記述極少，僅限於基本資訊，連他的生卒年都缺乏確切記載。但我認為，範寬很可能在北宋的畫院工作過。“臣範寬制”的署款表明，《雪景寒林圖》很可能是范寬任職於畫院期間專為宮廷創作。
此外，從畫作的細節也可看出端倪。民間絹的經緯線較粗，容易積聚灰塵和污垢，時間久了會變黑。《雪景寒林圖》雖已有千年歷史，卻依然明亮乾淨，因其用的是雙絲絹，絹地細密，不易被灰塵玷污。職業畫家如果在宮廷外，一般不會自行購買這種絹作畫。
    中新社記者：《雪景寒林圖》是范寬現存於中國大陸的唯一作品。歷經千年，《雪景寒林圖》的收藏都經歷了什麼？
    姚暘：由《宣和畫譜》可知，這幅畫早期收藏于宋代宮廷。然而，關於北宋至南宋時期畫作的流傳，確實難以講清。不過，南宋周密撰寫的《雲煙過眼錄》中記載，曾見“範寬雪景五幅，闊景甚偉”。周密並未提及名稱，僅統稱為“雪景”，是否包括《雪景寒林圖》，尚無法確定。但可推測，這幅畫可能在宋、元、明三代的變遷中，被一些重要的收藏家秘藏不宣，或重新回歸內府。
    清代，《雪景寒林圖》主要收藏於宮廷，偶有民間收藏的記錄，例如清代著名收藏家梁清標、安岐。乾隆時，《雪景寒林圖》重新回歸內府，存於圓明園。因此，相較於其他畫作上密密麻麻的收藏印章和題跋，這幅畫顯得乾淨整潔，保存狀況也很好。
    1860年英法聯軍掠奪圓明園時，《雪景寒林圖》曾流落民間，後被清廷工部右侍郎張翼購得。張翼、張叔誠父子對該畫作倍加珍愛。天津博物館的大量展品均來自張叔誠先生的捐贈，其中《雪景寒林圖》是他的至愛。連自己的家人都秘不展示的張叔誠，于1981年將其捐給天津市藝術博物館(天津博物館前身)，使觀眾得以一睹《雪景寒林圖》的風采。
中新社記者：天津博物館為《雪景寒林圖》的保護做了哪些工作？
    姚暘：作為“鎮館之寶”，天津博物館為《雪景寒林圖》提供了最好的保護。我們每五年對它進行一次展示。在展出時，對它的光照、櫃內環境的溫度和濕度等都做了充分準備。於2023年舉行的上一次展出引爆了觀賞熱潮，可以說觀展者“為了一幅畫奔赴一座城”。此外，在天津市文物局支援下，我們申請對館藏文物，特別是書畫類文物進行了預防性保護。今年年底，我們會完成所有展櫃改造。可以說，天津博物館目前具有國內最頂尖的技術條件來保存這幅畫作。
    展望未來，我非常期待能有一天看到天津博物館的《雪景寒林圖》與臺北故宮博物院的《溪山行旅圖》實現歷史性的“會面”。 作者 楊子煬 王君妍 周亞強